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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九

姬九

 

【燕芳】亭盖

如燕中心的自给自足,无脑纯小言。

……被自己尬哭。

◇◇◇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0】

“你是说,那王肖恩是王铣的情人……?”

如燕睁大眼睛,任由初春温软的长风拂过面颊,坐在石凳上的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追问道,“可是……为什么呀?”

清风疏叶,园子里的花树晃着枝桠,撕裂开一片片的澄金色。石桌对面的李元芳讲罢凉州案后起身微微勾了唇角,定定地望向她明澈的眸。

“你说呢。”

王铣。她在心里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忽然想起自己也曾用过一个同音的显字。正欲说些什么,却发觉方才还在眼前的将军已经离开,留下一亭簌簌风声。


【1】

夜深了。

在这个时辰穿一身白衣是很容易暴露的,但无可奈何。苏显儿借着惨淡的月光,抬头望了望天空,幽州的城门应该早已关闭,这都督府里也是虫声寂寂。

不过要等的人倒是很快就出现在了夜色里。

“跟心上人聊得可欢心?”显儿靠在回廊尽头的立柱上,尽力将身躯浸在浓稠的黑暗里,心满意足地看到一身千牛卫将军服的男人脚步一滞。忽然想起他应该不太认得自己,不过这也不太重要,蛇形髻和白衣已经表明了身份。

虎敬晖是个聪明人,只一瞥便将她出现在这儿的缘由猜了个七八分:“变灵么……是肖清芳叫你来的吧。”

其实他是见过苏显儿的,不过是在刚进入蛇灵的时候。肖清芳旁边总带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孩子,虽然白纱蒙面,但那双眼睛却是少女才有的灵动。

“正是。”她放低声音,“大姐说要大局为重,而你似乎跟金木兰太过……”

“那是我的事。”虎敬晖不由分说地打断她,继而将视线抛向远处,“你在这儿太危险了。我既决意要帮金木兰,就不会再顾虑其他。”

显儿歪了歪头,似乎觉得十分好笑:“为什么?”

对方不答,她便淡淡道:“你好自为之吧,我不会让大姐太过为难你的。不过身在蛇灵,还是……动身不动念的好。”

好一个动身不动念。虎敬晖看着她一跃而起离开,心里却是百味陈杂,默默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说起来蛇灵有许多个苏显儿。十几个蒙面的白衣女,用着相同的武器,梳着相同的发髻,过着相同的生活。然而作为真身,她是鲜少走出大杨山的,这一次大姐遣自己远赴幽州自然是有任务,给虎敬晖传个警告不过是任务完成后的顺路罢了。

夜风掠过飞旋的衣角,显儿前脚刚离开都督府,便有人后脚跟了上来。

“什么人。”

她在府外的一片小树林里停下脚步,转身之时两柄柳叶刀嗖地出袖。跟踪者武艺不俗,这般好的轻功怕是自己也不及其三分。

月光里她看清了对方的脸。那是个高出她大半个头去的男人,一身暗色绛红的圆领服,眉眼里皆是蚀骨的杀意。显儿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平稳了一下呼吸之后她冷冷与之对视。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男人二十岁出头的模样,手中的钢刀闪着寒光。

显儿心知不好,却还是倔强地扬起下巴,两柄尖刀交叉护在自己胸前:“我没必要告诉你。”

话虽如此,心里却还是有些慌乱的,如若暴露了身份,别说对大姐不利,恐怕性命也……

不能再想了。她腾空一跃,冲着对方破风而去,兵刃交接。刀身相碰之时心底的慌乱更重,这人的力道怎么如此之大,刀刀凌厉,直震得虎口发麻。显儿一边挥动双刀一边不停地转换步法,两人擦肩时四目相撞。

“好功夫。”

男人笑了笑,这让她有些生气了,明明是夸赞,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听来却颇有了些嘲讽的味道,便不甘心地再次挥刀而上。

苏显儿对自己的武功向来是很有自信的,但这个人却始终气息平稳。正猜测这人会是什么身份时后脚踝一痛,未及惊呼出声,对方的刀尖便指到了自己脖颈前。

“说吧,你是谁。”

该怎么回答呢。显儿脑中一片空白,愣是编不出一个逻辑之内的理由,视线四处乱瞟了一会儿之后只得硬着头皮对上他盈满杀气的眼睛:“我……不是刺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那人眼神里的寒气正逐渐敛起。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男人看着她默默收回了刀,冷冷道:“你不是冲大人来的。你走吧。”

显儿大惊失色,放走刀下人这种行为在她看来简直不可理喻。然而生机摆在眼前,她连问一句为什么和留一句谢谢你的勇气都没有,便急急转身离开。


回到城郊时替身们紧张兮兮地凑过来,行礼之后问她情况。显儿抬手抚了抚胸口,定了定神道:“上马,回总坛。”

总坛离幽州很远。一路上她都在想那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有如此厉害的武功。蛇灵之中高手如云,如果是敌人,那是何等可怕的事情。

替身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面面相觑,直到听见苏将军幽幽问了一句:“你们有谁认得都督府里那个穿绛红圆领袍的男人么?”

众人皆是摇头。

她叹了一口气,只好将疑问憋到心里,待见到大姐之后才将发生的事情一一说出。肖清芳眯起眼睛,面容严肃得可怕,却也只是沉默不语。

在那久很久之后,幽州传来消息,金木兰事败。
她也气急败坏的大姐那里听见了那人的名字。

李元芳。

总坛的消息室中一身银甲的肖清芳转过身,轻轻揭下她面上的白纱,继而微笑。

“显儿,你去杀了他。”

【2】

肖清芳是她的抚养人。

跟蛇灵的其他人一样,显儿也恭敬地叫她一声大姐,却又比其他人多了几分依赖。肖清芳给了这个女孩比别人更多的信任与喜欢,以及更多培养的心血。柳叶刀,易容妆,替身,刑具。学的东西很多很杂,但显儿都强按下心底的抵触一一接纳了。

大姐赞赏这份聪慧与机灵,于是放心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她。

显儿沉吟了一会儿:“他武功在我之上。”

消息室内静谧得诡异,蛇口中幽幽燃着火焰。“这我自然知道。”大姐背着手踱步,详细地将整个计划告诉她,滴水不漏。肖清芳对这个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没有一丝怀疑,心里也比谁都清楚,这将是狄仁杰身边最锋利的匕首。

“明白了吗?”

“是。”


其实显儿心里还是挺期待这次任务的。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这些自己以前从来不敢接触的东西,穿绫罗长裙,梳双锥发髻,对着铜镜扫蛾眉。最重要的,是终于可以摘下面前终日蒙着的白纱,畅快地呼吸。

惠风和畅的日子里她策马而行。
从接下任务的那一刻起,自己有了新的名字。大家闺秀,羞赧天真……马背上显儿在心底演练了无数次,必须要做得像。


只是有一点。万一李元芳认出自己来怎么办……?
应该不会……吧。离那个月夜已经很久了,他跟狄仁杰也告别了幽州,很快就会去崇州。这中间发生的事情很多,他是不会记得这个一闪而过的白衣人的。

夕阳熠熠,风也慢了下来。

那天晚上,李元芳为什么要放走自己这个不速之客呢。

这样一直想也没有用,世间琐事那么多,再想个几年都是没有结果的,还是按计划一步步地走罢。路过永昌,摆一副女儿态,对那县令叫一声曾叔叔便足以博对方的欢喜。显儿在灯火下微微蹙起眉,小心翼翼地揭开这个案子的开端给曾泰看:“曾叔叔,我们得赶紧去洛阳,告诉我叔父。”


马队赶到洛阳时已是夜间,穿过了点染铜绿的城门,街市上是连绵不歇的灯火。熙熙攘攘的街头她骑在马背上,耳上双玉坠荡出欢快又紧张的弧度。

很快就会再次见面了,李将军。

这次的见面她做了很大的改变,因此可以坦然地朝从未见过面的叔父盈盈一拜,向名义上第一次见面的男人投去礼貌的一笑。

内堂之中的李元芳长身鹤立,板着脸跟在她叔父旁边,极其认真地听狄公的分析与安排。苏显儿也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眼角偷偷往身侧一瞥,心想这个人啊,真是和幽州时没什么两样,永远都是冷冰冰的,应该很难相处吧。

真可惜,现在的相处也只是暂时,我们总要说再见的。

正胡思乱想时李元芳忽然微微侧过头,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对方的目光或许只是无意一掠,显儿却猛地心里咯噔一下,烛火都慌乱。该不会是觉得我长得眼熟吧?索性没有。那道视线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太久,很快又很自然地别开。

刚来的时候管家狄春亲切地给自己介绍这府里的人,这是老爷,这是李将军,这是某丫鬟,总之如燕小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她一怔,狄春正憨憨地对着自己笑。
倒是个尽心尽责的管家呢。

然后她听到狄春说:“老爷说了,小姐在这里不必太过拘礼,反正都是自己家。”

显儿笑着点头,谢谢你,不过有一点错了。
这里是如燕的家,而不是我的。

她又想起跌下山崖的那辆马车,真正的如燕小姐早已跌得面目全非。那么自己借用一下这狄府大小姐的身份,偷偷享受一下这些家人们的关爱,是不是也不算贪心。


“李将军,我能不能跟你一起走呀?”

“跟我一起走……?”

对呀对呀。显儿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表现着天真,心里却还是砰砰作响。那双眼睛太可怕了,似乎总能看穿心底,又说不上令人畏惧。

当然李元芳拒绝了她,这也在意料之中。夜色正浓时显儿飞身上马,跟着他一路飞奔向贺兰驿。

第一次长途跟踪一个大男人总是有些手忙脚乱,饿得头晕眼花时才记起自己连一点干粮没带就奔出了洛阳。饿得最厉害的时候她正躲在一块巨石之后,半垂着眼眸看李元芳孤身奋战。

还是那样的好身手,刀光剑影里亦是气定神闲。

这样的人,到底怎样才能打倒啊。显儿默然叹了口气,跟了这么长时间,她发现这人真是无趣得很,做什么都是一本正经,就算什么都不做,只身站在风里也是清清冷冷,眉头攢起山峰的庄严。

这么厉害的人,为什么还会总皱眉呢。

但是很奇妙的,她发现李元芳再一次地将剑下的人放走了。被放走的人冲他的背影挥着手,高声留下自己的名字,她忽然记起几年前的幽州,自己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

这种想法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继而带出一身冷汗。
想什么呢,怎么可能留下自己的名字。

真可怕,来到狄仁杰身边才几天,想的事情就越来越多了。

【3】

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噼噼啪啪的夜火中男人无奈地将自己的干粮分给她,看着一身男装的小姑娘毫无顾忌地狼吞虎咽,倒是可爱得紧。显儿笑着看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和大姐一样,眼前这个人也不爱笑,总是面容严肃。于是她忍不住歪头问道:“李将军,你是不是不会笑呀?”

“嗯?”男人抬起头,疑惑不解地打量她,“你怎么会这么问呢?”

“我看你老是板着一张脸,说话也凶巴巴的,所以才……哎我说,是不是平时我叔父对你不好,你又不能说,所以才不经常笑?”

“不,大人对我很好。”几乎是脱口而出的答案,元芳用手里的小树枝拨弄了几下火堆,“要是觉得我凶,大可现在把馒头还给我。”

显儿一听,连忙三下两下地把手里剩的两块干粮系数塞进嘴里:“不行不行,我、我还……”

见她双颊憋得通红还拼命想说话,李元芳也禁不住舒展了眉眼,笑意渐浓:“别说了,慢点吃。”

女孩子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般,咽下食物后兴奋地叫起来:“你笑了!”

他哭笑不得:“我也是人,喜怒哀乐人之常情,为什么不能笑。”

“嗯……也对。”

其实你笑起来也挺好看的。当然这句话显儿没有说出口,揉进晚饭一起咽进了腹中。对方让她快睡觉,然而毫无倦意也是没有办法,于是只能拿过那根小树枝胡乱地戳弄那堆被熄灭的灰烬。

她侧头,看到李元芳已经靠到了一块石头上,端坐着闭上了眼睛。显儿悄悄地凑过去一点点,好奇又小心地用目光浅浅地描摹着他五官的轮廓。他的睫毛很长,银辉闪动似是有星辰落下,随着悠长均匀的呼吸轻轻起伏。

过了半个时辰之后显儿确认他已经睡着,不禁犹豫着看向放在旁边的幽兰剑。

如果……如果这个时候杀死他,会怎么样呢。
不会有人知道,而且也会帮到大姐……

杀手从不在乎杀人的手段光明与否,本就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再添上这一笔又如何。她深呼吸一口,颤巍巍地拿过了男人的长剑。

这是虎敬晖的那把剑,握起来很重。

可是……他在幽州的时候还放过自己一次,而且,而且……

入睡的人半边脸浸在月色里,醒着的人酿就一个欲说还休的梦。

良久,她放下剑。默然坐下之后伏在一块巨石上,把脸埋进双臂里。这剑的主人,当年也活得不容易吧。那个幽州的夜晚,自己还曾亲身面见虎敬晖,说动身不动念。


可为什么自从来狄公身边做卧底之后就意外频发呢。跟在他的卫队长身边又过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柔软的风吹得鲜血都通畅。

其实李元芳也会委婉地关心自己。他会在东柳林镇无奈地摇头,会轻轻地抿着嘴笑,会在青翠的山道间打马而过,然后减慢速度回头,让她快点跟上,否则立刻送回洛阳。

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可那又怎么样,苏显儿向来不信所谓的一见钟情,于是保留着一个杀手的底线,引着他走向万支冷箭中。

“别自己行动,否则立刻送你回洛阳。”


的在这短短的相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欢快的,悲伤的,无法控制的……

是的,正在无法控制。

她没想到元芳会去为那两个人挡箭,也没想到他会有死的可能。替身死了一个又一个,在所有人都在昏迷的将军床前忙碌时显儿正茫然地站在狄府的某个阴暗之处,身后一个女声轻轻响起:“苏将军。”

“告诉大姐……说李元芳身负重伤,但是没死。”

似是察觉到了她说这句话时若有若无的惆怅语气,替身沉默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开口:“苏将军,您该不会是……喜欢他吧?”

显儿一怔,猛地转过身。

“属下失言。”


待替身走后她舒出一口气,就是喜欢了,又能怎样呢。终究还是要撕破脸的,蛇灵中人哪有资格奢求那么多东西,自己已经很幸运了。

万籁俱寂时显儿走进男人的房间,咬着唇轻轻给他掖了掖被角。

元芳,你会怪我的吧。明明是狭路相逢的敌手,却偏要装一副天真的脸。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日,你怨我几分,或爱我良久,都已是值得。

然后呢?

再然后的一切都在悄然变化,虽然不知道狄公跟他说过什么,但自那夜之后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变化。元芳看过来的眼神不再严肃,却也多了几分说不清的东西。


日子一天天心惊胆战地过着,去石国的时候她没忘记带上那两把柳叶刀。
该来的总会来,只是撕破脸的这一天来得太快,不过她想很快就能解脱了。

刀光剑影里求一线生机,退避三舍求一丝情义。显儿将刀柄抵在她叔父的脖颈上,一步步来到李将军的面前,这次她没忘自我介绍,以及努力作出一个冷漠的,不那么悲伤的表情。


“我才是真正的白衣女郎,苏显儿。”


面前的人还想开口说些什么,都被她打断了。

谢谢你,可我已经不想再听。

【4】

苏显儿不知道自己的一切都会在这个夜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灯火摇曳的帐内她平稳着呼吸,出神地看着两把柳叶刀。

[他在昏迷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燕一直在我身边,没有单独行动。可怜哪,在那种情况下,他还在为你开脱。]

为什么呀……
你也会喜欢我吗?

她最终选择在深渊旁停步。假显儿们看着她毅然决然地撩开帷帐,皆不知首领要去哪里。最终还是那个曾问过她是否喜欢李元芳的姑娘站了出来,轻声问道:“您要去吗?”

显儿转过身,盯着这个替身看了许久,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

“……知道。”

替身并不想阻止亦或是转身告知大姐,只是谦卑地一行礼,最后叫了一声苏将军。

她点了点头,凌身一跃没入夜色里。


正如狄公所言,这一举动确实是明智的自救。真相浮出水面,火光撕裂黑暗,见到心中所想的人时显儿张了张嘴,硬是没说出一句话。

李元芳也同样沉默,最后叹了口气,侧了侧眸看着身旁一身白衣的姑娘,此时正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低着头。

他听到显儿小声问出那句为什么,女孩子的眼睛里亮晶晶地闪动着满溢而出的感情。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吗?]

得到了那个委婉含蓄的,肯定的答案之后两个人相视一笑,星夜寂寂。

所以从这个时候开始,她可以光明正大地,拥有那个乖巧玲珑的名字了。

“如燕。”

“嗯?”

“我们是不是……在很久以前见过?”

显儿——此时应该是如燕,终于释然地放松肩膀,抬起头来看他:“你终于想起来了?几年前我们在幽州,曾经见过的。”

李元芳一愣,又看向她手里的两柄柳叶刀,如梦初醒:“……原来是你。”

如燕歪歪头,俏皮地欢笑:“正是啊,我欠你一条命,今天是不是算还上了?”

对方欣慰于她良心未泯,淡淡笑道:“没有什么欠不欠,都是自愿。”

那不行,这种事怎么能模棱两可,若互不相欠,又……
又何以为念。

像是想起了什么,如燕啊了一声,问出了存于心中多年的疑惑:“对了,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放我走?”

李元芳想了一会儿答道:“没什么,当时你说你不是刺客。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一个小女孩,不会撒谎。”沉吟片刻之后又补充道,“如燕,我希望你能改邪归正。”

她看着月夜里的心上人,想来他们有许多个如此一般的月夜,所说的话却都没有今天说得多。如燕低头踢着一小块石子:“善恶的界限,又有谁能划清呢。”

“嗯?”元芳停下来皱起眉,“难道你觉得,肖清芳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那些无辜死去,白白付出性命的将士,都是死得理所当然?”

“当然不是,”如燕急忙反驳,又面容复杂地垂下眼睑,“人从小就被灌输善恶的观念,就会武断地判断别人……难道我想帮大姐去不停地杀人吗,我……”

风声穿过林间,水面是银河的倒影。

李元芳看着她,认真地说:“其实你完全可以去过普通女子的生活,你该花点时间好好感受……如燕,你还有时间。”


他说得不错,自己才二十来岁,还有大把大把的青春曼妙好时光。狄公宽宏,认了她作侄女,笑得慈祥又满足,张开双臂将自己的孩子拥入怀中。明明是夜晚,她却觉得这二十多年没有一天比得过今夜光明。

春夏之际如燕正式搬进了狄府,红绸高挂,鞭炮作响,轿上一路晃荡,居然有种是自己成亲的错觉。她被自己这不切实际的幻想逗笑,转念一想,如果有一天成真了呢……?落轿时她对着叔父盈盈一拜,起身时偷偷用余光瞟了一眼那个傻站着的卫队长。穿过回廊时蝴蝶粉的衣袂随风蹁跹,下人们都说,小姐真是美得紧。


闲暇时分她也会在府中走上一走,穿过种种缤纷,最后停在一树开得正盛的桐花前。簌簌素白作成团,暖风一吹就是五月雪。

如燕扬起头,一手遮着有些晃眼的日光,一手高高朝那支开得正好的花枝伸过去,奈何那桐花开得高出去许多,踮脚够不到,跳起来也只能勉强让指尖碰到枝头。哼了一声之后正欲用轻功,身后却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先她一步折下了看中的那支递过来。

“元,元芳……?”

熟悉的深蓝团花映入眼帘,她突然就红了脸:“你怎么来了?”

“大人叫你呢,问了几个丫鬟,都说没见过你,竟是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玩了。”男人的语气里三分责备七分无奈,“还不快去,莫要让大人在书房等久了。”

如燕笑嘻嘻地晃着手里的粉黛,故意开玩笑道:“哎,见了叔父我可得先告一状,就说……你乱折他院子里的花。”

未等李元芳回答,她便率先转身走开了。

走了没几步,又忽然顿住,悄悄回过头来向身后看一眼,却发现身后的人正站在那一树雪白下,静静地看着自己。于是展开一个笑容,雀跃地朝狄公的书房走去,春风都化作诗尾一声温柔的叹息。

【5】

蛇灵案结束的时候狄公上书辞官乞骸骨。如燕虽然心中不解,却还是顺从地收拾了行装,准备跟叔父一起回并州。

叔父的兄长——也就是自己名义上的父亲,会是个怎样的人呢。说起来有些自私,她更期望跟在叔父身边,住在哪里都无所谓。

三个人一起走了很多路,行人比肩的街头,烟波迷离的远山,春光潋滟的湖面。她倒是喜欢这样平静的日子,缩在船篷里一边挥着小蒲扇,一边不停地看茶有没有煮好。

坐在一旁的李元芳大多时候是闭目养神,或者安静地看着她手忙脚乱,心中发笑。

“煮好了煮好了!”如燕双手一拍,兴冲冲地就想将小壶提下来,却猛地烫到了手,哀哀一声叫。

元芳哎了一声,帮忙取下茶壶来:“小心点,急什么。”

“我这不是激动吗,可算弄好了。”她笑着回身取了只碗,沏上茶之后又拿起小蒲扇一顿扇,待凉得差不多时兴高采烈地捧过来,“元芳元芳,你先尝尝。”

对方看着她:“我?为什么是先给我喝……?”

“哎呀问那么多干嘛,让你尝你就尝嘛,过关了我再去给叔父喝。”

他无奈,只得端过茶碗饮了一口。

“怎么样怎么样?”

“嗯……挺好喝的。”

话虽如此,其实他根本不怎么懂品茶,只是看着眼前人一脸期待的样子说了好喝。如燕笑得更欢,一双美目弯成月牙:“那好,我去端给叔父。”

李元芳嗯了一声,又重新坐下来,望着船篷外的碧水春光,朦胧中听见船头狄大人的一句“这手艺还是差了点”。

平南侯府有鬼查之。皇帝让他们来这里必然不是无心之举,他和大人也都知道这种平静的日子不会太久。一身粗布红衣的如燕还在船头跟大人争论什么,春光里他却猛地意识到,自己虽是朝廷将军,却根本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官复原职的那一天他重新穿回了那身将军甲,如燕凑过来帮着理衣服,俯首扬眉间一片温馨,若有外人在,怕是真以为如燕是他过了门的妻。

“一会儿大人要审一审那平南侯,你在这儿别乱跑。”

如燕自然不会乱跑,却还是不服气地反驳:“我能去哪儿呀。”

元芳摇摇头,从桌案上拿了一个小盒子递给她:“让你别乱跑,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就是了,哪里这么多话。”

正欲张口时她打开盒子,一时竟怔在了原地:“镯子……你……送给我的?”

“路过一家铺子随手买的,”元芳低着头整理自己早已扣好的腰带,尽量不想起自己当初浑身不自在地在人家店里左挑右捡的情景,“我又不懂这些东西,你若嫌戴着麻烦,待大人审完后我顺路去退了便是。”

“哎我什么时候嫌麻烦了……”

对方一笑,转身恢复威严的面容,向着门外走去。


事实证明用一些小东西换取她安分下来是完全正确的,效果甚至远远超出元芳的想象,她可以对着那双玉镯走神上许多时间。

某个夜晚她沏了茶给叔狄公端过去的时候,老人正坐在凳子上想着什么。如燕心知不能打断了叔父的思绪,轻轻放下茶之后便转身欲走,却被一声叫住:“如燕呐。”

“叔父。”

狄公站起身,缓缓地在屋里踱着步:“我考虑过之后还是决定,待平南侯府之事了结,我们便要绕道凉州去看望曾泰。这一路上说不准还会遇到什么凶险,你一个女孩子多有不便,就……不必跟着了,顺着路直奔并州就好。”

话音刚落,如燕便变了脸色。狄公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宽慰道:“我兄长那边我会托人捎信过去,你且在那边安心住下,也好照顾你父亲——自打崇州案以来,他还没见过你呢。”

狄公说得很含蓄也很清楚,如燕更是将“你父亲”三个字听进心中。

“我知道了,”她点点头,“您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大老爷的,只是这件事……元芳知道吗?”

“这我自然会跟他说。”狄公端起茶盏啜了一小口,抬眸间注意到自家侄女腕上的一对玉镯,笑意浮上面庞,故意打趣道,“什么时候买的镯子?好生的精致呀,啊?”

如燕霎时羞得面上泛起桃花色,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还……

“您真是的,明知道……”

狄公也不点破,悠悠笑道:“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这送镯子的人,倒是花了不少心思。”

“叔父,您说什么?”她疑惑地皱起眉,或许是读的书少,从未听过这两句,更不解其意,便追问道,“什么意思呀?”

书桌前的老人笑着摆摆手:“不可说,不可说啊。”


走出叔父的房间时如燕叹一口气,走了没几步正好碰见往这边走的元芳。对方见到她,开口问道:“大人在吗。”

“在里面,刚才我送过茶了。”

“哦。”李元芳正欲转身,却注意到她的神色,“怎么了?愁眉不展的。”

如燕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方才叔父的话向对方转述。他倒觉得没什么:“这不是挺好的吗。怎么,你不想留在大老爷身边?”

“怎么可能。我当然愿意去照顾大老爷和夫人,去见一见我的三位堂兄也很好。只是……”她顿了顿,心想这人,真是个棒槌。“只是这一留,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

李元芳没想到她担心的是这个,怔了一下之后又扬起唇角:“你放心,我始终跟随大人左右,肯定还会再见面的。”

“那会是什么时候呢。”

他想了想,继而回答:“府中那棵油桐再开花的时候,亦或更早。”

【6】

总还是要分别的,不过有分就有聚。

这样想着奔波一路,在盛夏时节她以狄氏如燕的身份安全到达了山西大老爷家。和狄公一样,这也是个慈祥的老人,说话不急不慢,和叔父真是有几分相似。下人们纷纷议论着这位新来的小姐,她却不知怎的想起了以前刚见到狄公时自己的那番话来。

“您就把我带上吧,我挺聪明的,我爹就说我像您。”

现在想来虽是逢场作戏,演技却也还是可以的。如燕噗嗤一声笑出来,引来大老爷一声问:“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她低头摆弄着手指头,眼珠一转回答道,“我……第一次见到您,觉得亲切得很。”


于是她便在这里安心住下,远离了那些腥风血雨的日子。所有的明媚齐齐涌来,倒是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前方似乎有许许多多美好的事物在等着她:温馨美满的家人,至死不渝的爱情,以及……

已经很满足了。本身行李就少,此次来这里也没带什么东西,唯一重要的也就是跟随自己多年的那两把刀。如燕想了想,既然在这儿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倒不如再好好练练武功,总没有坏处。

于是所有思念的时光都在刀身翻飞中流淌而过,偶尔狄家的几个少爷回来,见到这一身功夫也不禁交口称赞。

“你一个女孩子家,这般好武艺是跟谁学来的?”

狄光嗣常年在外,回这里也是一年几次。这次回来却是一惊,自己竟突然多了个小妹,还有这般好功夫,着实让人讶异。

如燕见过这位哥哥,不好直面回答他的问题,便绕了个弯回答道:“哪有,正因为武艺不精,所以才抽些时间来练。让兄长见笑了。”

“莫非还有哪位高手赢过你?”

“当然。我叔父身边的卫队长,身手不知要好我几倍呢。”

“是吗……”狄光嗣想了想,既然是父亲的卫队长,那边是朝廷的人,武功好也是自然。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眼前这女孩子提起那人时面上有种说不出的……自豪?


总得来说,如燕在这里过得不错,所有人都对她很好。或许是安逸的日子养人,夏末的时候她照例来到后庭中的空地前练刀,却在挥臂时猛地发现自己一身常穿的红衣袖子竟短了一些。

大老爷听了这件事后抚掌大笑:“看来怀英将你送到我这里当真是明智之举。女子到你这个年纪还能长高一些也没什么,叫几个丫鬟去街上选几块料子做身新衣裳就是了。”


长高了吗?

如燕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顺便在心里又算了一次自己的年龄。二十五岁。

时间是很残忍的,她从身材可人的姑娘成长为高挑纤细的女子,似乎只在弹指一瞬间,但确确实实的已经过了好久好久。


“啊……!”

院中的石桌上她猛地惊醒,却发现四周一片静谧,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武器还在,看来是下午练完刀之后休息,一时恍惚竟伏在这里睡着了,额前新的环状配饰硌得皮肤发疼。

不远处一身藕色圆领袍的狄光嗣走过来:“怎么在这儿睡着了。”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又问道,“怎么,做噩梦了?”

“好像是……可我忘记梦见什么可怕的事情了。”

“别想了,”对方拉她起身,“快回屋吧,别着凉了。”

晚风带了些许凉意,如燕提了一身素白的长裙往正堂走去,惊觉眼角有泪,额上的冷汗也还未干。

可是……到底梦见了什么呢。


晚上大老爷说,近日已经拒绝许多家上门提亲的人了。春扶柳,夏惊蝉,这里的亲人不止一次地问她,为什么不在这些人中择一个好人家嫁了。

为什么?因为我还想在家人的身边多留些日子,因为我还贪恋这几分脉脉温情,因为还有……未等到的人。

“一定要等吗?”

“一定要等。”

如燕不曾忘记李元芳的那句话,更将它当做了两人之间的一个约定。尽管这约定被浩浩荡荡的时光冲刷得愈发廉价而脆弱,但她觉得定是叔父又遇到了什么重大的案件耽误了。李元芳是他的卫队长,当朝的千牛卫大将军,在外便是朝廷的人,怎可终日与自己儿女情长呢。

只要还有时间,就一定要等下去。

这一来府中上下,乃至附近的百姓都知道,狄家小姐痴心已许别家儿郎,上门烦扰的也就少了。只是有些好事的人叹一句:“女孩子青春易逝,若是要等的人在外面出了什么意外,难道还要等一辈子不成?”

话语轻薄,顺着风声入了她的耳,握着刀柄的手指节都泛白。

久而久之,她觉得约定的时间已经不重要了。如燕在心里设想了许许多多个和叔父元芳他们相聚的地点,街头转角的客栈,灯火摇曳的府中,甚至是血案发生的现场……只要别再是梦中。

只要自己还活着,只要叔父他们都还平安,就一定会再次团聚的。

四季更替,昼夜往返。

她在并州等到了二十九岁。

【7】

彻骨寒凉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铺天盖地地淹没落水人的口鼻心房。一身银袍的男人握着刀堕入水中,拖出大朵大朵嫣红的花,抱着最后一片月色沉落下去 。

再后来。

再后来混沌一片的意识中有什么东西撕裂开来,他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个绿罗裙的小姑娘。姑娘样貌清秀,开口询问他的名字。然而他真的记不得自己在水中睡了多久,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徒留下漫天的火与光。

“你怎么一直板着脸呀,难道不会笑吗?”那姑娘好奇地蹲在他身旁,大眼睛一眨一眨,“笑一个嘛。”

他怔怔地看着对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连人家姑娘都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他才幽幽开口一句:“真像。”

“什么?什么真像?”

却也是再也记不起来了。

【8】

在二十九岁的冬季,大老爷让她回狄公身边。

“怀英那里更需要你帮忙。你想要做的,就去做吧。”

重逢比想象中的来得快。或许是过了许多年的缘故,再次见到李元芳时她没有先前想象的那般激动,更没有热泪盈眶。迎宾驿馆的屋顶上如燕侧过头,男人一身墨色大氅,神情和容貌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已经不似幽州初见时那般青涩。

两个人飞身下来,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李元芳笑着拍拍她的肩,几年不见,倒是多了几分英气。

“事态紧急不及细述,你火速返回洛阳,请大人率人前来缉拿此贼。”

如燕知道又一桩案子开始了。大老爷说得对,在叔父身边,生活总不会平静的。洛阳繁华依旧,重回狄府时整个人的脚步都轻快,生活开始新的一页,她也会认识更多的人,走更远的路。

凤凰,元敏,有则理惠。

洛阳,突勒,月氏。

如燕想,腥风血雨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自己也不怕死,只要能保护叔父就够了。有空时她也会缠着曾泰,问一些这几年发生的事,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像是有所避讳似的,直到最后在叔父那里听到了小清的名字。

狄公觉得瞒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该知道的早晚得知道,便将漕渠运河下覆盖的那个名字与故事告诉了她,顺便做了许多心理工作。

“真是个好姑娘。”

越来越多扑朔迷离的事情层叠展开,如燕也始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陪着叔父调查案件,将心里的千百句话系数先压下来。

只不过要命的是,案子一步步发展,路也越走越险,容不得自己委屈抱怨。重逢的喜悦很快地消失殆尽,偏这小公主总在她出神的时候洋洋得意,千方百计煽动起怒火。看她年纪和锦娘也差不了多少,怎么性情就如此……


“元芳。”

许久之后的敦煌,她叩响了门扉。对方打开门,两人一时无话。如燕想或许现在还不是时候,但事情越来越多,她已经快要担不动了。

“我们可以谈一谈吗?”

“谈什么。”

李元芳何尝不是心里一团乱麻,愧疚与焦躁系数散开时却听眼前的人走进来问道:“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说说小清的事?”

“你怎么知道小清?”

他没想到如燕会问这个,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门外路过的武元敏本是想出来走走,刚好听到这一句,心下一惊便悄悄停在了外面。

如燕冷笑:“我为什么不能知道?这也倒罢了,我也不曾怪她。可迎阳公主又是怎么回事,你总得解释一下吧?”

其实她来找李元芳本不是想吵架的,只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一说出来就多了些火药味道,所有的情绪通通变成了冷言嘲讽。

“什么怎么回事?”对方咬紧牙关,“我身为和亲大使,一路护送公主到突勒,你觉得我会做出什么来?”

“你心里清楚。”

空气凝固在即将沸腾的一点,四目相对。

李元芳低头看着她固执又倔强的眼睛,不明白短短几年的时间,她怎么就变得这般锐利,简直有些不可理喻。

如燕深呼吸一口,好好的谈话也被他这番避而不答的态度点燃了怒火,柳叶眉一挑,眼眶里逐渐湿润着笑道:“好,那苏显儿呢?”

…………

西北的温度骤降,飞雪夹着黄沙纷纷扬扬席卷而下。城头之上如燕孑然一身,远远地向着天边望去。

确实是有些不一样了。

她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有些迷茫地看着虚空中的一点,寒风吹得一身月白的衣袂上下翻飞。王孝杰远远望见,便大步走过来道:“如燕姑娘,天这么冷,快别在这儿站着了。”

“大将军,”她转过身,语气淡淡,“大周与突勒,是不是要开战了?”

王孝杰叹一口气:“不好说啊。不过看如今的情形,开战恐怕在所难免。”

他说完之后摇了摇头,却注意到如燕通红通红的眼眶,不禁问道:“哎,你的眼怎么了?”

“……风沙太大,迷着了。”如燕调整了一下呼吸,总觉得胸口沉闷,半晌之后轻叹一声,“如果我生为男子就好了。”

“哦?却是为何?”

她笑了笑:“生得男儿身,便来大将军麾下效力,杀敌报国。”

王孝杰对这份豪迈大为赞赏,他对狄公这个侄女还是颇有好感的,当年在契丹见到她,她还跟在元芳身边,两个人一副默契的模样。

再往后几日,狄公带众人赶往月氏。

马背上颠簸,元芳眯着眼睛看向前方,手里握了缰绳道:“如燕,此番调查必将遇到些许危险,你和理惠将军要保护好大人和五娘的安全。”

她目不斜视,双腿一夹马腹赶到前面,抛给对方一句:“不劳费心。”

一路上小公主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时不时笑嘻嘻地瞟过来几眼,她权当没看见。武元敏自然将他们两个的关系变化看在眼里,恨不得推波助澜一把,于是赶到如燕身边,故意唤道:“如燕姐姐。”

“嗯?”

元敏作出一副不解的样子,一边骑着马一边好奇地看过来:“有件事情想问你一下,不知姐姐能不能为我解答一二。”

如燕皱眉,按下心里的百般反感开口:“问吧。”

“苏显儿……是谁呀?”

【9】

冬末之时,贺鲁率军进攻敦煌,两国战火重燃。

不得不承认,逃避确实是一项很好的选择。若不是迫于形势,如燕是很想把自己关起来,谁都不见的。月氏不比洛阳,更不比并州,很多事情都需要她忍气吞声。

可是人的忍耐力是有限的。苏特大街上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张环李朗骑马经过身旁。于是如燕叫住他们:“要去哪儿?”

张环勒住缰绳,一抱拳回答道:“大人让我们返回敦煌,给王孝杰大将军传信,十日后会同援军夹击贺鲁于城下。”

她点点头,转念一想又开口:“我跟你们一起去。”

两人一愣:“可是……”

“担心什么,”如燕环胸而立,“是大人让我跟你们一起去的。”

其实只是不想留在这里了而已。从敦煌到月氏,再从月氏返回敦煌,无非就是多走一些路。张环李朗面面相觑,最终也只得答应:“既然是大人说的,那小姐现在就回去备马吧,我们在这儿等你。”

“嗯好。”

她刚一转身,背后便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却又最不想听到的声音:“等等。”

李元芳骑在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有些窘迫的如燕,问道:“真的是大人让你去的?”

繁华热闹的街头叫卖声此起彼伏,她却半晌憋不出一句话。要是说知道,他肯定又要转身就去问叔父了。

看她这样的反应,元芳心里也有了答案,便对张环李朗道:“你二人现在快去吧,莫要耽误了。”

“是。”


待他二人走后如燕心里更是生气,抬起头瞪他一眼之后扭头要走,却听元芳叫道:“等等。”

“干嘛。”

李元芳看着她,心里轻轻发笑,这么多年了,虽说身子长高了,发式和衣着变了,爱耍脾气性子却是一点没变。也难怪来月氏前的那个晚上大人把自己叫过去一顿数落。

——[堂堂男儿,怎么在这等事情上还需我开口?什么,我怎么知道的?哎呀,你们在房里吵得那么大动静,是当我真的听不见?]


“我可是刚从大人那边过来,让你随我现在去石国,携他书信去见吉利可汗之子,拔汉那陛下。”

如燕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去见拔汉那陛下元芳一人足矣,为什么还要让她也跟着……?

见她不动,元芳又道:“怎么,是不想去还是……”

“既然是叔父说的,那我岂不是只能跟着你了。”如燕看着马背上的男人,只觉双颊发烫,急忙转过身想要走:“那你等会儿,我回去骑马。”

“偏你有这许多事。”

马嘶鸣一声,未待她反应过来时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他反手拉上马背,周身的景象飞快地往后倒退起来。如燕惊呼一声,脑后垂下来的两缕长发也被迎面而来的风吹散开来,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你……!”

“嗯?”马蹄不歇,踏踏奔出月氏国,沿着残阳大漠飞奔向前,橘红色的暖光融融裹住两人的身影。

一路上如燕都觉得靠夕阳太近了,背后就是李元芳滚烫的胸膛。沉默中她听到身后的人开口:“如燕。”

“怎么了?”

“你还是不信我么……?”


漫漫的黄沙里她笑出声来,似乎所有的等待与伤心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我从没有不信你过呀,只是……还有最后几个问题,必须每个都从实招来。”

“什么?”

如燕面向前方笑问道:“现在将军怀中所抱何人?”

他也高高扬起头,对着无尽的远方回答:“挚爱之人。”

“你能给她什么?”

“不值一提的朝暮。”

“你到现在为止,可还有什么瞒着她的事?”

一身深蓝色长衣的李元芳思考片刻之后,一边驾着马一边回答道:“有。


“四年前在崇州,她一路跟踪被我发现的那个晚上,火堆熄灭之后的几个时辰,我从未睡着。”


【10】

浓茶转淡,过往浮沉。满园的春光里如燕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总觉得一场长梦初醒。

自突勒一战擒拿贺鲁一干逆贼之后,他们便返回了神都。虽说那小公主仍旧天天来找元芳,但该在的,始终没有变过。

方才离开的人端了茶盘回来放到小石桌上,听她继续追问:“黑衣社那个案子就这么结束了吗?”

“是啊,结束了。”


李元芳抬起目光,头顶的满树桐花,正随风掀起层层雪白的浪,早已亭亭如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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